作者: admin

  • 治愈历史的唯一办法是抵达历史

    看诺兰的《敦刻尔克》确实需要尽量好的观影条件。

    这并不是一部常规的战争反思片,没有一个正义化身的主人公引导你思考,让你投入激情与回味,也没有家书、相片的亲情一刻,甚至也没有常规意义上的战友,常规意义上的敌人,以及常规意义上的血肉横飞。它也没有纠结于历史的真假对错。

    准确而言,这并非一部关于历史上的某个重要时刻的回忆。

    所谓回忆,必然是有回忆者的主观印象和评判的,有适合于回忆者的需求的剪裁和取舍。而《敦刻尔克》并没有谁的主观印象、评判和裁剪取舍,它也没有某一方的立场判断。

    它实际上就是赤裸裸地抵达历史现场,重新发动了一场战争。

    如此一来,《敦刻尔克》似乎更接近一部硬科幻的观影感受。观影者在一种类似虚拟现实的体验中感受了这场以撤退为目的的战役,并可以用上帝的视角穿插进入陆海空三军的三条时空线,在三条时空线的平行与交汇中,浸入那场战役宏大而又具体的细节当中。

    治愈历史的唯一办法是抵达历史《敦刻尔克》剧照

    (以下可能有剧透,慎入。不过说实话,这部电影剧不剧透都不影响观看。)

    陆上,一周,跟随一个英国士兵汤米逃出那片死亡海滩。

    影片从一开场就毫不留情地把你抛进了一个到处是看不见的冷枪的街巷,敌人的传单乱飞,字幕一句紧似一句,音效密集,紧张的情绪瞬间包围全身。年轻的英国士兵汤米为躲避枪弹越过栅栏,然而枪弹又毫不留情地跟了上来;汤米越过法国盟友的战壕,一个法国兵对他大喊,“跑,跑,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汤米在喊声中狂奔的那一瞬间,镜头仿佛突然拉长,越过时空,来到了那片挤满士兵的海滩。在一个难得和平而短暂的如厕中,他遇见了一个正在埋尸体的法国士兵,两个人于是搭成了逃亡二人组,一路抬担架、上军舰、军舰沉,上商船、商船沉,跳海中、海中漏油起火……这可怜的陆军士兵被水折腾得就像一个永无止境的溺水者。

    空中,一小时,跟随三架英国空军喷火式战机编队“打灰机”。

    这条时空线比陆军那方面“舒畅”一些,比起其他两条线来,这条线上起码有跟敌军的遭遇战,有打下敌机的小小胜利感,另外两条完全看不见敌人,只能被动挨打。

    治愈历史的唯一办法是抵达历史《敦刻尔克》剧照

    不过,空军线的紧迫感又是最强的,这种紧迫感用三个任务来加强:其一是时间,只有短短一小时,要打八架飞机;其二是油耗,只剩50个油,而且油耗表坏了看不见油耗;其三是海上迫降,从密闭空间中逃生。

    诺兰在空军这条线上采用了80岁老爷机上架设IMAX实拍的办法,所以空军线实际上是这部电影中具有影史意义的一次拍摄,其紧张感甚至比《地心引力》还要真实得多。前面提到的硬科幻的观影感受,其实最主要是从空军这条线上来的。

    与空中不断成功打下灰机相比,这个小型空中编队其实又是这场战役中最孤独的一个时空线,他们其实是在战友看不见的空域与德军战机周旋,尽管先后打下5架Bf-109、两架He-111、一架斯图卡,在真实的战场上,这种战果其实无人得见。所以,他们打干最后一滴油后,还要面对战友的质疑“你们他妈的那时候在哪儿”。这恐怕也是诺兰一定要还原这次不朽空战的心理动因。

    海上,一天,跟随三个平民以及他们被征用的游船月光石号一路捞人。

    他们最先捞上的是一位被鱼雷炸出了炮弹后遗症的哥们,这哥们在极度恐惧中还失手打倒了无辜男孩乔治。

    后来他们又捞上了水上迫降的“空军2号”。

    最后他们遇上了救援商船被炸沉后掉入海中的英国士兵汤米和他那群被折磨得快疯了的逃亡伙伴们……

    月光石号最终成为一条纽带,连接了三条时空线,将水上迫降的飞行员、一路逃亡永远坐不上一艘不沉的船的陆军士兵带回英国老家。

    治愈历史的唯一办法是抵达历史《敦刻尔克》剧照

    事实上,时空的密码远远不止月光石这一艘游船。在这三条看似平行的叙事中,还散落着多处时空交错的密码。其中最有意味的一处是,那位得了炮弹后遗症的胆小鬼哥们,不仅在海上线里无意中打死了那位无辜的少年乔治,还在陆军那条线中,曾经以满员为由拒绝水中挣扎的汤米上船。那艘满载他逃生希望的小艇随后却被鱼雷打翻……

    这看似该死的哥们最后问月光石号的船主道森父子,“他(乔治)没事吧”,道森父子“平静”地说“没事”。

    这一句“没事”,把来源于战争的恐惧与罪恶还给了战争。它甚至比无数民船出现在茫茫海上时,更让人心潮起伏。

    男孩乔治的故事后来登上报纸,了却平生夙愿。这个最不该死去的男孩,获得了他短暂生命应有的尊严。而那位“该死”的哥们,则被“放过”,没有负担地走向家乡。

    战争像巨大的人性熔炉,炙烤着身处其中的那些恐惧的灵魂。然而,没有哪个个体应该经受战争的考验与洗礼,也没有哪个个体应该背负战争的创痛与后果。所有罪恶、恐惧、创痛,都应该交还给战争本身。

    《敦刻尔克》就是在这一刻的“放过”当中,治愈了历史中的痛楚、悔恨、羞辱,以及无处不在的失败感,赦免了被历史恐吓的人们,也赦免了历史本身。

    治愈历史的唯一办法是抵达历史《一九四二》剧照

    几年前,冯小刚拍了一部《一九四二》,试图还原那个地狱一般的年代。我相信小刚导演的发心,某种意义上与诺兰一样,试图抵达历史,让现在的人感受那个时空中发生的一切悲剧。然而,在那次抵达的尝试中,无人被从战争中赦免,所有的委屈与创伤,最终还是要由电影中的人物和血吞下,并用自己的一生甚至下一代的生命来慢慢消化和平复。历史依旧匍匐在地,没有得到真正的反思,也没有得到真正的解救。

    我无法奢望《一九四二》变成《敦刻尔克》,因为,这样的历史或许也就是我们真实的从未被放过的历史。

  • 三十多年前的北京,星期天只吃两顿饭

    我对北京历史上有过的一日两餐有着深刻的记忆,虽然自己几乎没有赶上过北京一日两餐的历史。

    这个一日两餐,可跟如今倡导减肥养生 “过午不食”毫无关系。

    1985年深秋的一个礼拜天,到北京上学不久的我,与同村同宗在北京轻工业学院(今天的北京工商大学前身之一)读书的家伟大哥一起,去拜访在京工作的同村老乡。我们村当时有好几个同宗长辈在北京工作,都是念书出来的。

    我吃完早饭坐车到甘家口,然后走到马神庙,找到家伟哥,他带我坐车去往复兴路一个老乡家。

    到老乡家时,时间已经过十一点了,同是故乡出来的老太太没在家,带着孩子出去玩了,只有她大女儿一人在家,出生并在北京长大的大姐,回过几次老家,对老家还有印象,兼之家伟哥不是第一次上门,她很热情地跟我们问长问短,招呼我们喝茶吃水果。按乡下习俗,客人来了,赶上饭点,总是要留客代饭。但大姐一直没招呼我们吃饭,正在发育期的我年轻不经饿,但乡下人刚进城,又没有陈奂生(故乡前辈作家高晓生笔下的人物)进城的那种胆气,我也不敢问,只能忍着,喝茶,吃水果。

    告别后出来,我不解地问家伟哥,怎么没饭吃。

    家伟哥一拍脑袋,说,哎哟,忘了告诉你,北京人礼拜天只吃两顿饭,我们到她们家时,她们已经吃过饭了。

    啊?! 那天的晚餐,则是家伟哥带我到他们学校食堂吃的。

    在此之前,一直认为,一日三餐,天经地义。

    三十多年前的北京,星期天只吃两顿饭

    故乡是鱼米之乡,历史上也有过饥馁之苦,尤其是1960年前后。这个阴影通过父祖辈对日常生活的精细管控一直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成长的岁月。但是,即便人民公社时期仍有口粮不足之虞,在我自小的记忆中,从来都是一日三餐。遇上喜事或过年亲戚来,或者夏日白天时长,还都有吃点心一说,也就是在三餐之外,还有加餐。两餐饭,从来没有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85年9月,我到北京上学,虽然彼时国家粮食尚不充裕――我们都带着全国粮票来北京上学的,但国家还是尽力保证了学校的伙食供应,尽管那时我们一个月只有7斤米票,20斤面票,7斤粗粮票(刚开始时只能用米票买米饭,面票买馒头花卷,粗粮只能早上买玉米糊,对于南方习惯了吃米饭的人来说,只好用面票跟北方同学兑换米票),但学校即使是礼拜天,也都是正常的一日三餐,而没有只吃两餐。

    在此后不久的另一个礼拜天,家伟哥带我去拜访另一家同村同宗的老乡,那天是下午去的。叔叔是个自动化方面的工程师,娶了个北京女子,有两个女儿。我们去时,婶婶带着女儿回娘家了,只有叔叔在家。叔叔招呼我们坐下后,便开始忙碌,在厨房炖上了一锅排骨,北京说法是侉炖排骨。

    叙完家常,还不到四点,叔叔收拾桌子,招呼我们吃饭。我还是楞了一下,这么早吃饭?

    叔叔笑着说,北京礼拜天节假日都是一日两餐,第一顿一般在上午十点左右,第二餐在下午四点左右。你婶她们就是上午十点吃完饭回娘家的。

    哦。那为什么礼拜天就吃两顿,而老家礼拜天也吃三顿?

    叔叔挠挠头,说,大概几个方面的原因吧,第一,还是过去粮食供应不富裕,传下的习惯,吃两顿可以省粮食;第二,城里人礼拜天休息,早上可以睡懒觉晚起,也不用干活,消耗少,只要吃饭的时间安排好,少吃一顿,也不会饿。

    哦,我恍然。故乡农村没有礼拜天,南方人又勤快,要干活就得吃饭,所以一直保持着一日三餐的习惯,哪怕顿顿都喝稀的,也要保持饮食的节奏,以与干活休息的节奏契合。

    三十多年前的北京,星期天只吃两顿饭

    我后来与北京驻军里的老乡往来,发现驻军机关礼拜天节假日也是一日两餐。而整个北方地区,一日两餐则普遍存在,而且不只是礼拜天节假日才是。

    太座是老北京,她的解释跟叔叔给我的解释有所不同。她说这是祖上的习惯,她奶奶在世时,早起总是一壶茶,一喝差不多喝到十点,喝透了,也饿了,才开始吃饭,这个点才吃了饭,中午自然就不吃了。接着喝茶,到下午三四点,肚子正好饿了,于是又吃第二顿。晚上早早歇下,就不吃了。

    太座祖上是满族。满族是不是一日两餐,我不了解,太座也不知道,只知道祖上的习惯。我后来查阅文献,知道清朝的皇帝的膳食,是一日两餐的。皇帝既然是一日两餐,规矩的臣民大抵也免不了亦步亦趋,何况过去物质并没有多丰裕。

    日本的图书影视作品中有“朝食”一词,我后来打问,人家说这是自古汉语而来。我有些羞惭,查资料,方知“朝食”确实是古汉语而来。因为“朝食”“哺食”就是古人一日两餐的不同说法!

    关于历史上中国古人的饮食习惯,有许多文献及后来的论文可资查询,今人王学泰和许嘉璐都有作品谈过古人一日几餐的问题。秦汉以来,一日两餐三餐的习惯都或有过,但后人普遍认为,宋以后,经济繁荣,人们才从一日两餐普遍改为一日三餐。陆游《老景》诗云:

    “老死知无日,天公偶见宽。

    疾行逾百步,健啖每三餐。

    身瘦短裁褐,发稀低作冠。

    年来更小黠,不据伏波鞍。”

    读古代诗文,因为没有名师指点,我到很晚才明白,我喜欢的经典的古诗十九首中那首《行行重行行》里,那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意思。

    “努力加餐饭”,恐怕不只是保重之意,也不只是朱自清所言的通行的慰勉他人之意,也是一种写实吧。

    想来,后来清室又改为一日两餐,晚上用点心的习惯,大概是过去游牧时代的传统吧,清室又好谈“祖宗之法不可变”。

    至于我后来所见所闻的北京和北方地区的一日两餐习惯,大概还是与物质匮乏和当时城市和北方地区的生活工作节奏有关。更多还是因为困苦,不值得炫耀。否则,这个习惯,不可能没几年就在城市生活中烟消云散了。

    至于今人为了形塑身材,为了所谓健康,拿过佛教中的过午不食,其实于世俗之人,大抵都是胡言乱语,旁门左道。因为今人的工作节奏和精神压力,古人和旧时的佛教徒是无法想象的。

    还是老老实实一日三餐吧。当然,吃的内容,可以根据营养要求来调配了。